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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2-04 22:57

死于新冠的发小

逝者|发小宋奕文

我的记忆中,奕文原名叫奕鹏,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改名为奕文?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改了这个名字?我并不了解。

说起来,奕文(我还是用他后来的名字吧)是我的发小。同村、同学,而且曾经是朝夕相处的好友。

奕文和我大致同龄,估计他有可能大我一两年。我们共同生活的村子叫武界大村,大村有三个生产队(后来分为六个),我所在的生产队在村头,地势稍高,叫上村,他所在的生产队在村尾,地势较低,叫倒劳。不同的生产队,分配的粮食不一样,所以我不知道奕文一家在生产队的分配情况。我记得奕文的两个大佬(奕昭、奕明)已经结婚,分了家。作为“晚子”的奕文和他父母住在大门外的土坯砖修建的三层炮楼下,地方很拥挤。而我们两个生产队的晒地是连接在一起的,就在我家附近。这个生产队的晒地(大禾地),批斗过很多村人,包括我的母亲、奕文的父亲和他的大哥。奕文的家庭出身为富农,记忆中他的父亲岳生是一个有点文质彬彬的人,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被批斗,只记得他被批斗的时候居然是被绑了起来的。后来奕文的大哥奕昭(已经是青年)也被批斗,我更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了。

可能因为同病相怜,奕文早年就是我们兄弟的好朋友。因为奕文家里曾经有些田产,自然也有几本小说之类的藏书。那时候农村有藏书的都家不多,看书的孩子自然如凤毛麟角。估计是渴求知识的我们兄弟,自然和读过几本小说的奕文成为好朋友。他每天晚上都会到我家里说书。为了不影响大人,我们三个人,躲到我家的碓屋(安装有米碓的横厅,离主屋稍远),坐在木碓的碓杆上,听奕文说《薛仁贵征东》、《薛丁山征西》,樊梨花、程咬金、秦叔宝……奕文记性好,能够把小说的情节讲得绘声绘色,我们兄弟也听得如痴如醉。有时候因为奕文把故事说得太生动,说着说着已经十二点钟,奕文回家不太方便(那时候的巷子尽是污水猪粪),就和我们兄弟挤在一张床上过夜。

实际上,那时候我家只有两间房子,母亲和弟弟住在上房,继父已经住到厅堂,我和哥哥则住在主房。两个房子隔着一个小房,我们叫“中间”。中间里放一只尿桶,半夜谁起来撒尿,两间房子都可以清晰听到尿落粪桶的声音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,母亲多次说,不喜欢奕文在我家过夜。而且他认为,随便让小朋友在外过夜,是家长教育的缺失,“不明白岳生什么不管孩子?”母亲说。而我自己就因为曾经在屋地一个叫“狗儿”的孤儿的家里过夜,第二天回来被母亲用扫杆枝打得脚上伤痕累累。母亲说:不下重手,他不会长记性。果然,后来我从来不敢在外过夜。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公开和奕文表达过她的意思,总之奕文后来也再没有在我家过夜了。他带来手电筒,大约十点以后,我们就恋恋不舍的分别了。未完的故事,留待明天晚上“且听下回分解”。

我一九六九年到岭脚大队附中读初中,刚刚十二岁。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本来小学阶段和哥哥同年级的奕文,到了初中居然和我同年级了(估计是他留级了)。我们七八个男生一起住在学校的一间小楼里。楼上四个人,睡在楼板上,下边也是四个人,睡一张木头架床,上架睡两人,下架睡两人。那时候我们进入了少年阶段,情窦初开,晚上喜欢谈论学校里一些长相比较漂亮而且早熟的女生。奕文为这些女生的名字一个一个做了拆解,形成所谓“字谜”,让我们猜。每天晚上谈得兴致勃勃。有时候还一边谈一边抽起了八分钱一包的“经济牌”香烟,全然不知道值日老师已经站在门外,偷听多时。到老师大喝:“还不睡觉?”我们才知道大事不妙,因为谈话的内容被老师听到了。我赶紧把正在燃烧的香烟收到被子里。有一次发现烟头已经在被子里烧手了,老师唠唠叨叨完全没有准备离开的意思,我只好急中生智,装做关窗子的样子,快手快脚的把烟头甩到窗外。把手收回来的时候,浑身轻松,老师说什么都不再在乎了。

估计是奕文年龄稍大,开始比较关注女生,加上他读的书多,悟性好(他的成绩也比其他同学好,作文写得也很好),每天晚上谈论女生,他都会有新的发现,使用新的外号。七八个疯疯癫癫的少年,在那一间小楼房里度过了躁动不安的一个学期。后来学校把一间教室改为了大宿舍,二三十个人住一起,再没有开心谈论这个那个女生的机会了。加上自从老师知道我们谈论女生以后,怀疑我们早恋,但是奇怪的是老师居然没有找我们问罪,而是找我们议论得最多的一位女生审问,问她是不是和某一个男生有什么互动?偏偏这次审问被我无意之间窃听,而且我这一次窃听又被老师抓了个现行,狼狈之下,此后我们和奕文谈论女生的兴致被压抑了下来。

于是我们转为谈论山水。每一次劳动,奕文都会为我们谈远远近近的山貌,这一座如五马奔腾,那一坐如八仙过海。奕文读书多,演绎这些山形地貌的时候,生动传神,听得我们如痴如醉。有时候忘记了挥动锄头,就会被老师点名批评。记得有一期期末的总结,班级集体评语一栏,就有一个叫陈永健的同学,无论如何要给我加上:“劳动不积极,看风景。”让我哭笑不得,也记忆犹新。

我和奕文于一九七一年初中毕业。照毕业照片的时候,我光着脚板,蹲在前排,显得稚气未除,而站立在最后排的奕文,满脸的自信,目光中透露坚定,显得比我要成熟。可惜,我因为社会关系不好,奕文则因为家庭出身,我们两人初中毕业都回家做农民了。我先后割松脂,放牛,到几个水库工地做民工,而奕文好像一直呆在生产队,从来没有外出。但是他干什么活?社员对他评价如何?我并不知道。

后来我因为到罗寨水库,时来运转,参加高考,居然读了师范,我不知道奕文是不是也参加过高考?而当时成绩比我好得多的他,为什么不考?或者考了,又为什么考不上?

反正,我们的命运的分水岭,乃至我们的交情,却是因为我的工作,而且离开了家乡,住到了城里,而出现变化。后来我成了家,有了孩子,而奕文一直是单身。开始几年,回去的时候,见到奕文,也会聊上几句,问一下他的生活,有没有谈女朋友之类。后来我发现奕文见到我以后,或者装做没有看见,躲到了一边,或者干脆绕道。我感到我们已经属于很难交流的两个世界的人了,这个时候我甚至想到了鲁迅笔下的润土。

农村一直流行赌博,有时候回去,会看到奕文和一批年纪比他小得多的小青年在打牌,出神入化、兴高采烈。回家向家人问起他的婚姻情况,知道奕文依然还是单身,他的父母则早就过世了,奕文已经鳏居。我感到有点悲哀,感觉知识渊博(我认为)的奕文,居然娶不到老婆,有点可惜。想想自己好几个初中的男同学都没有结婚,三十、四十、五十……眼看一个一个变成鳏夫,变成五保老人,我心里感觉凄凉。我们这一代这么多鳏夫,固然有个人的原因(比如奕文长得个子比较矮),但是我始终认为是时代耽误了这些同龄人。他们大多数出生在1955-1959年间,按照农村的习惯,男女婚姻年龄相差大约为2-4年,超出了这个年龄段,女方会觉得男人年记太大,难以接受。按照这个推论,1955-1959年出生的男青年,最适合婚配的女子年龄应该为1960-1962年出生,而由于这个阶段为困难阶段,基本没有人口出生。这就意味着,我的同代人,男人,条件稍有不足,注定不能婚配,要成为时代造就的一代鳏夫。

每一次和家人讨论到奕文,还有屋地村的“家德”(当时的班长)等几个同学,我就会想起我的这个推论。感觉无奈和悲哀的同时,也会想,如果不是我不甘心寂寞,不屈服于命运,后来离开家乡,我会不会也和奕文、甚至和家德一样,变成今天的鳏夫、变成农村的五保户呢?

人在异乡,有时候夜深人静,会突然想起那些同学。也曾经动过念头,那一年回去,要召集奕文等同学聚一聚。但是到真的回去了,却是总抽不出时间安排。而且,有时候感觉,即使聚了,又能够聊什么呢?会不会让人感觉自己在显摆?所以迟迟没有变成行动。

一月初,疫情管控突然放开,知道老家很多人被感染了。因为准备回乡过年,有一天和“阳”了的哥哥通电话,他告诉我:奕文因为感染新冠,前天过身了。

我愕然。又一个熟人死于新冠!让我感受到这场没有任何铺垫和准备的“放开”,带给了太多家庭家破人亡的切肤之痛,设身处地,悲愤莫名。死者长已矣,存者且偷生。

新年还没有过完,我本来不打算记述奕文的旧事,但是今天心情稍定,我终于打开键盘,小心翼翼,敲下了以上文字,记述一位发小,也算为一位真正的卑微者,留一点他来过这个尘世的痕迹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2023/2/3顺德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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